人到中年以后，最容易感叹时光蹉跎易逝、青春一去不返。一年365天就好像手上这几两碎银子，转几个地就没了。过去这些年，总有些事情，当时很难忘，走着走着就忘了；也有些事情，永远不想提，可时常出现梦里；总会有个人，心里面很想，却不敢去见一面；也会有个人，天天在身边，却心生厌恶。如果早知道人来人往的相遇会是这样的结局，我情愿那天没有遇见你。

我祖上都守着田园过活，说不上有多好，也没有怎么坏，可我不喜欢这种一眼望到老的生活，我拼了很大力气当上了现在的押司，当时也被很多人看不起，但我常常告诉自己，要看得起自己。

年轻时我算得上是有点志向的，从村子里走出来，什么事情都要靠自己，那段时间我拼命工作，积极打点各方面关系，经过日积月累的沉淀，衙门的业务水平不断提高，逐渐在县衙和百姓之间都有些名声，也成为了知县身边的红人。

我发妻死的时候，我曾发誓三年不娶，因为我总认为像我们这样行走江湖的，最忌讳的就是儿女情长，多一份感情，无形中就增加一份羁绊，说不准哪天，脑子一糊涂，被朝廷刺配充军、抄家送命也对不住人家。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这么多年身在江湖，靠着自己的手段，也算是积攒了些许的家业，我知道这些都是大家成全的，所以遇到救急救难的时候，多少也搭上一把，每天就是喝酒吃肉、舞枪弄棒、交往朋友，日子倒也过得舒畅。

人总是很奇怪，春风得意的时候最容易犯糊涂，想图点小便宜的时候最容易惹麻烦。那年，我遇到了一个年轻女子，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犯了糊涂，但真的惹上不少的麻烦，差点要了自己半条小命。

很多年以后，我不知道是该可怜她多一些，还是应该憎恨多一些，甚至我始终在琢磨，到底是我害了她，还是她害了我，或者是她成就了我。但是当我拿着刀子划破她脖子的时候，我才知道其实杀人，很容易。她的血从伤口绽放出来，从此她在我的心里只剩红色。

她叫阎惜娇，初见时才十八岁，容貌如名字所说，有几分娇艳。她父亲擅长歌技，自小教她诸多技巧。她来郓城以前，在东京城走家串户卖唱，在京城有几分名气。这一家三口本打算来山东投靠官人，结果人没找到，反倒流落至此，想必是她那些曲子太过高雅，在郓城这小地方也没什么生意，生存都是现实问题，偏偏祸不单行，她父亲又感染瘟疫死了，筹不到料理后事的钱。

我不知道她算不算是我的劫，那日，我刚走出县衙二三十步，街坊的媒婆拉住我，让我可怜她，帮着做个棺材，安葬她父亲。本想着此事也算江湖救急，舍出点银子，权当买个好名声。随即到巷口酒店借笔砚写个条子，让阎婆到县东面陈老三的铺子里取口棺材，又舍出十两银子，方便周转使用。

做人做事往往讲究个恰到好处，如果这事到此为止，那也算得上是一件功德。谁又能想到，这送出的人情，竟收获了情人，这点人情世故也就成了故事情人，对我来说还是个惨痛的故事。

没过几天，街坊的媒婆又找到我，要替我和阎惜娇说媒，阎婆母女二人感谢前几日救济，想以此报答。其实阎惜娇着实有几分姿色，我内心难免有几分波澜，但娶她那种身份的当妾，当时确实不好说得出口，所以万万不肯答应。奈何媒婆苦苦相劝，想让我先纳成小妾，日后觉得人还不错，就吃些酒席，若是过不下去，再休书一封赶走不迟。在我看来，若是如此，无非多花费些银子，倒也没什么不好，就应承下来。

虽说不是明媒正娶，纳的小妾，但也算是喜事一桩。我花费些银两，在南门外购置一套房子，是楼上楼下带个天井的小院，便安置她们母女二人住下。起初，这婆娘出于报恩，百般顺从，我倒也心生欢喜，还给小院起个名字叫乌龙院，没有想到后来这个院子真的发生很多乌龙绞柱的事情。

年轻时，从村子里出来闯荡，我自然知道银子的份量，更懂得挣钱的不易。清醒过后我才明白，我和她们母女本就是两股道上的人。我每天在知县左右，处理各种公务，打点各类关系，这婆娘来自风月场，平时唱诸般耍令，人家活的是一份情调。时间长了，这婆娘可能认为恩情报答得差不多了，对我的情谊也就渐渐淡了。我能感受到，这母女只是贪恋我的财物，对我没半点真情，后来我也就很少去了。

人们都说“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还是有道理的。那天，我带着同房押司到婆娘这吃饭，这厮名叫张文远，大家都叫他张三，生的眉清目秀，又会品竹调丝，平时浪荡于三瓦两舍，算得上风月场的老手。吃饭之间，两人便多有眉来眼去，可谓都是在自己最熟悉擅长的领域碰到彼此欣赏的人，自带相互吸引的磁场。

这种风流韵事往往传播最快，不长时间，我就听到街坊里传出的只言片语，想着这婆娘毕竟不是明媒正娶，也未踏进我宋家半步，倘若真的心恋张三，搬走就算了，也未尝不可，心思便也未放在此处。

那天晚上，我从县衙出来，到对面茶坊里吃茶。就看见一个汉子，戴着毡笠，身穿罗袄，捂得严实，腰上挎刀，背个大包。我见此人必有蹊跷，跟着走了一段。他回头来，我仔细一看，红头发，脸色有点发蓝，才想起此人正是晁盖府上遇到刘唐。

我赶紧把他引至酒楼上，找个安静的包间，从他口中得知，晁盖已做了水泊梁山的头领，如今山寨七八百人，粮食财物不计其数。随后，刘唐取出一封信和百两黄金，是晁盖报答我和朱、雷二都头的。行走江湖靠的就是阅历，能走多远靠的就是眼力。今日晁盖派刘唐前来，赠黄金与我三人，交于我手，细思极恐，这黄金是断不能拿的，一点不拿又伤了面子。我从中取出一条金子和书信一同放在招文袋里，并回信一封转交晁盖，略表感谢。不知刘唐是否真的明白我心所想，有些话本就不能说清，月色之下，只能拉着他的手，千叮万嘱多多保重，万万不可再来。

世上的事往往就是如此，你越担心什么就越容易招来什么。送走刘唐心里就开始后怕，幸亏没被做公的看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把信烧毁。恰巧此时，转角遇见阎婆，也许她本就在此守我，开口便是大恩人好些日子没来了，我们都想你了，说自己女儿这个小贱人言语伤触，已经教训过，知道错了，务必让我回家一趟。

对于乌龙院以及院里的母女，我早有些厌倦，想找个理由避开不见，可阎婆纠缠不放，一路拉着我到了院子，冲着楼上大喊，儿啊，你心爱的三郎在这里。就只见这婆娘蹭蹭下楼，本来心里几分开心，没想到这婆娘快到楼下，看见是我，又扭头往回走，嘴里还说着难听的，我气打心上来，本想一走了之，又被阎婆拽到楼上。

到了楼上，这婆娘跟我各自一边，她生着闷气，脸不看我，我看她那么不识抬举，心想着多余上来。阎婆倒是楼上楼下忙内忙外，一直努力缓和关系，我想来都来了，就呆会吧，一会二更的鼓也敲响了，已经深更半夜了，心想就在这眯到天亮吧。

那一夜过得特别长，就感觉是熬不到头，辗转反复，尝试了各种睡姿，总算是熬到了天亮，简单洗洗就往县衙走，看到早市的灯亮着，想着先吃点东西，顺便把以前的账结算一下，手往下一摸，心里咯噔一下，坏了，招文袋落在婆娘那了。

我最快的速度跑回楼上，翻来覆去没有找到，连犄角旮旯也一顿翻找，还是没有。寻找半天，这婆娘躺在床上没有动，也没发牢骚，这很反常，心里暗想，坏了，这招文袋准是落她手里了，信的事情不是小事，得好好谈谈了。该低头时得低头，我第一次叫了她“大姐”。她递来招文袋，我立马打开翻看，发现信没了，看来要想得到这封信，得付出点代价了。

正如我想的一样，接下来，她紧紧攥着信，要我依他三个条件。她要争取婚姻自由，让我还了典身文书，允许改嫁那张三，保证永不骚扰。这样也好，我爽快答应了。她要保护财产所有权，头上戴的，身上穿的，家里用的都得给她，保证永不讨要。没有问题，我爽快答应了。她要把信里提到的一百两黄金都给她，我解释没有全拿，只取一块，可以宽限几日，变卖家当再交到手上。这婆娘却不依不饶，非要现在拿出来，否则就要闹到公堂上。

我看今天的事僵在此处，好说好商量是行不通的，得先把信抢到手上才行。就在我抢她防这么拉扯之间，压衣刀子从招文袋掉出，我一把抢在手里，这婆娘见我手持刀子，大声喊黑三郎杀人啦，我那一肚子气，正没出处，她这一喊倒是给我提了醒，左手按住那婆娘，右手的刀子在她脖子上划开口子，瞬时鲜血喷出，这婆娘还要喊，一不做二不休，我又狠狠补上一刀，这婆娘的头完完全全掉了下来。

杀了婆娘后，我真的躲进了事先就凿好的地窨里，当初挖地窨的时候，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还真是替我挡了一劫。先前准备断绝关系的文书，也给家父省去很多麻烦。暗黑无光的地窨里静的可怕，我再次想起阎惜娇，想到初遇时的场景，往事一幕幕而来，哎，如果一切都能停留在那一刻，该多好啊，我好恨啊，恨她的忘恩负义和贪婪无厌，也恨那个在人情和情人之间迷失的自己。

我不知道，此生相欠的两个人，下辈子是否还会再遇见，如果真有来世，愿所有的深情不被辜负，你我都能被温柔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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