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茗）唐高宗上元元年，公元674年，一个年轻人打开了武陟（今河南焦作）粮仓，将官粮全部分发给苦旱魃久矣的当地百姓。

面对百姓五体投地的感恩和欢呼雀跃，年轻人热泪盈眶，拱手而立。他感到欣慰和自豪，他似乎明白为官目的和做人之道了。官府举手之劳的小事，百姓便恩重如山感恩戴德。淳朴百姓太容易满足，而作为官吏的他，却任重道远。

可惜这种想法过于天真，他根本没有想到国法的制裁。他迅速就被怀州刺史郭齐宗迅速缉拿归案。员半千，晋州临汾县（今山西临汾）人，连中八科制举的新任县尉。

没有朝廷恩准，全县最高行政长官县令之前又竭力反对，员半千面临砍头的厄运。

在唐代的县级政府序列中，县尉一职极其重要，是县令、县丞、主簿之后的实际执行者，负责全县行政、治安、司法、财政等具体事务，但无权力动用国家储备官仓赈民。

呆板制度让作为与不作为成为两难选择，特别是苍生之苦与官僚态度间的博弈变得微妙而异乎寻常，一旦打破这种微妙平衡，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因此员半千毅然决然打开仓门的瞬间，也决定了他走向囹圄宿命。天理国法，在人治时代和需要时候，法便是天理。

无人去看望和慰问，将死之人会逐渐被世人忘却，包括他所接济的灾民们。狱中的他或许在想，如果没有开仓放粮，再加上谨小慎微按部就班地混迹官场，或许他的未来充满希望。官场的规制和秩序，特别在门阀盛行的时代，是必须遵守的铁律。

员半千很小就能讲诵《易经》《老子》被称为神童，乡人保举，获得房玄龄赏识，又师从晋阳晋王府参军王义芳。王义芳是贞观年间巨儒，后在儋州（今海南）首开办学之风，海南民风教化便由他起，识多见广慧眼如炬。

“五百年遇一贤人，你可以当这一贤”。王义芳一语，恰中员半千下怀，快人快语索性把自己原名余庆隐去，直接叫做半千，暗指圣人再世，生平抱负尽在于此，与祖上傲骨一脉相承。员家祖上本刘姓，十世祖刘凝之是南朝刘宋要员，因为不满齐王萧道成谋逆篡位而投奔北魏。魏主看到他常以伍子胥自居，索性就赐姓员，当时刘凝之也是欣然而受。

刘凝之古道热肠。歉收的年份，他可以将朝廷恩赏的十万钱全部救济给穷人，平日里则去集市只要日常所需不拘多少悉数买下分给邻里。乐善好施遭到乡党妒忌，向官府诬告，被处罚一年三倍赋税，刘凝之也不去理论，甚至主动去缴纳。也有恶人当众刁难刘凝之，指刘凝之脚下鞋子非说自己的，哪知道刘凝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个不是你的，你的新鞋子在我家里。命妻子取出后大笑而去。

员半千传承了这样的先祖遗风，善良正直之外便是乐观。与生俱来的温暖性格自然容不得冷冰冰的制度，但制度面前员半千只能等待秋后残阳如血的惨淡了，天道与轮回中，狱中的他坚信《易经》中的那句话：九五，休否，大人吉，只要精神不倒，死亡也将退却。

员半千从更名那刻开始，对于官场制度和规则，便有了根本性的蔑视和嘲笑。八年前，即唐高宗麟德三年，公元666年，二十余岁的员半千便上书朝廷直接索要官爵，那种温文尔雅式或者半遮半羞的自荐他无法接受，他需要引吭一快，为天下书生请命。在他那份充满豪情和浪漫的《陈情表》中，员半千向朝廷发出战书：

於今立身，未蒙一任，臣恨不能益国，死将以选地，不赐臣一职，剖判疑滞，移风易俗，以报陛下深恩。若使臣平章军国，燮理阴阳，臣不如稷契；若使臣十载成赋，一代称美，臣不如左太冲；若使臣荷戈出战，除凶去逆，臣不如李广。若使臣七步成文，一定无改，臣不愧子建；若使臣飞书走檄，授笔立成，臣不愧枚皋。陛下何惜玉阶前方寸地，不使臣披露肝胆，抑扬辞翰？请陛下召天下才子三五千人，与臣同试诗、策、判、笺、表、论，勒字数，定一人在臣先者，陛下斩臣头，粉臣骨，悬於都市，以谢天下才子。

好大的勇气，好大的口气！直言高宗皇帝在正月初一泰山封禅后向天下发布招贤榜不要浪得虚名，一介书生浑身是胆。

这分明是对传统官员选拔制度的挑战，一篇冲开门阀制度的战斗檄文。即便李白的自负和轻狂，面对此文也应自愧不如。李白有自荐文《与韩荆州书》，文中也不过寥寥数笔带过对自己的夸奖，更多的是借古明人而已。昔年毛遂自荐，更是谦谨为人，丝毫不敢超越职责所在。

员半千一出手，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般在尘世间自在随性，惊世骇俗，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这种性格与沉闷的官场格格不入，好在开放和包容的唐朝，对他的行为并没有过多的在意。只是千年以后学究们再读此文，瞬间便锋芒在背。以为故纸堆八股文束缚下，思维开始僵硬和腐朽，殊不知在唐朝初年便有员半千这样的狂生书客敢于打破沉闷的官场格局，从民间发出振聋发聩大雅之音，直接穿越进对门阀制度下尘封紧闭的宫门，为普通民众进入仕途吹响号角。

科举，始于隋代的招贤纳士、改变官吏出身结构的一个崭新途径，唐朝开始正式成为国家政策，太宗、高宗和则天皇帝都大力推行，希冀在民间寻找和发现更多栋梁，为行政带去民间智慧。孙伏伽、刘知几、陈子昂、沈佺期、宋之问乃至中晚唐时期的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等人都是通过科举而实现鱼跃龙门，使人生和家族发生了质的变化。员半千也是如此，在他的《陈情表》中，明确指出自己家族出生并非贵族：

臣贫穷孤露，家资不满千钱；乳杖藜糗，朝夕才充一饭。有田三十亩，有粟五十石。闻陛下封神岳，举英才，货卖以充粮食，奔走而归帝里。京官九品，无瓜葛之亲，立身三十有馀，志怀松柏之操，不能籴贱贩贵，取利於锥刀。

科举制度的源流如此风清气爽，员半千是最好的诠释。通过科举求得功名晋升仕途绝非易事，除头悬梁、锥刺股闭门苦读外，还得有天资聪颖和自己的政见主张，否则将很难通过国家层层选拔。“终唐之世，贡举进士凡二六六次，及第进士为六六四二人，平均每次进士及第不到二十五人”。清朝徐松在《登科记考》中对唐朝及第者进行了统计，科举之难，可见一斑。员半千获得县尉职务，也是通过明法、明字、明算、史科、道举等至少八科以上考试才得以实现，历尽艰辛，其中滋味只能自己把玩。

如今，因为义举一切理想都将成为空谈。所有人笃定员半千死罪的时候，如他的自信从容，事情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黄门侍郎、蒲州汾阴县（今山西省万荣县）人薛元超恰好以钦差身份巡检河南，在死囚牢中将员半千提审，查明原委后，立即痛斥当地官员，赈灾抚绥大事本应朝廷大员亲力亲为，怎可由县尉夺得头彩，还被下狱蒙冤，无疑这是朝廷奇耻大辱。

薛元超官宦世家出身，因为家族优势和自身学识所在，他一路青云，最高做到了宰相位置。但在薛元超心中却有着人生三大憾，一不能编修国史，二为未娶山东五姓女子，三便是没有参加科举进士及第。他对读书人有着天然的好感。作为唐朝“朝右文宗”，王勃、杨炯、崔融等人恩师，薛元超在文、史、易经、佛学等方面都很深造诣，行政能力上也是唐初朝中也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从李渊开始，薛元超成为皇帝须臾不可离的人物，有“不见数日，便谓社稷不安”的褒奖。杨炯更是大赞薛元超“含天地之间气，依日月之末光，能备九德，兼资百行，探赜索隐，极深研几。龆龀之际，羞言霸道；词赋之间，已成王佐”。

国之栋梁、文坛领袖，为没有参加科举而遗憾，因此他才对员半千这样的意气书生表示出敬畏和尊重，希望在未来之路上发挥更大的聪明睿智。

员半千否极泰来，用更加涤荡尘埃的天地霸气汉笛横吹，且歌且吟：

路出金河道，山连玉塞门。旌旗云里度，杨柳曲中喧。

喋血多壮胆，裹革无怯魂。严霜敛曙色，大明辞朝暾。

尘销营卒垒，沙静都尉垣。雾卷白山出，风吹黄叶翻。

将军献凯入，万里绝河源。

这首乐府《陇头水》创作于员半千晚年，但青春之气依然蓬勃而出，在他看来，马革裹尸并非是青春快事。因为在他人生七十年中，年少轻狂或者开仓放粮这样冲动不可或缺。因为在出狱后不久便参加了武举科考，再给天下书生瞠目结舌的结果。

则天长安二年，公元702年， 朝廷下旨设立武举科，在经过马射、步射、平射、马枪、格斗等严格考核后，员半千脱颖而出一举夺魁，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武状元，披红戴花之日，一日看尽天下英雄。

此刻的员半千已经年过五旬。按照唐朝武举“躯干雄伟、可以为将帅者”要求，半百的员半千不逊青年半分。就连孤傲的则天皇帝都接见了他。“早有耳闻。所作所为，以为古人”。武则天将员半千留在京师“入阁供奉”，并千叮咛万嘱咐“境外小事，不足烦卿”，成为皇帝身边的红人，朝臣中的领袖。

员半千如骏马驰骋般随意，在文官中拔得头筹，又在武将中寻找到自己的尊严，最终折返回去开始真正的文人生活。《明堂新礼》三卷、《三国春秋》二十卷均在此时完成，此外尚有《封禅四坛》十二首碑文存世。

做《陈情表》蜀汉遗臣李密感天动地，一篇读罢涕泗磅礴，但谁又能想到陈情之外是自轻自贱的韬晦之计，忌惮晋武帝“重臣不事二主”的杀戮之心而摇尾乞怜。李密所谓的“孝”，成为他人格的遮羞布，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员半千凭借开仓放粮一事，已经成就君子之身，但他还有着更高的理想，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寻求刚柔相济的酣畅人生。由武状元而位居高官，自然门生故吏、趋炎附势者纷至沓来。但是这熙熙攘攘中，他选择了骆宾王作为自己的挚友。

文人所以相轻，是因为本身他们就不是真正文人。所谓文人，是养浩然之气，孟子曰：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胸有乾坤之人，根本不会在意文学修为上的点滴差别，相反会择其善者而从之。相轻者，不过是惧怕对方人品和学识超越自己，或者本身就一无是处，拿他人牙慧炫耀而已。

单纯文学或者武学角度讲，二人交往无可厚非，但偏偏这个骆宾王与武则天为敌，唐睿宗光宅四年，公元684年，追随英国公徐敬业起兵反武，并作武则天观之动色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并在平生为员半千赋诗两首，其中一首写到：

嗟为刀笔吏，耻从绳墨牵。岐路情虽狎，人伦地本偏。

不同的目标和追求，不同的生活轨迹和人生阅历，就连性格爱好都完全不同，但他们能抛开政治层面的分歧，相互欣赏和注目，为对方鼓励和嘉勉，以朋彼此寻求精神默契，针砭时政，关切民生，以天下百姓计。

则天皇帝因骆宾王的离开而懊恼，人才成为她和李唐家族争夺的目标，拥有一名才子，可当雄兵百万安邦定国。她固执地以为善待有嘉的员半千能对她忠心耿耿，毕竟社会底层对中央枢密有着无限渴求，多少人为了仕途背信弃义，又有多少人为了保住仕途丧尽天良。员半千再负清高，也不过是乡下走来的小人物。

但这就不是员半千，至少不会出演他前半生的传奇。他有他的性格和人品，有着孤芳自赏和出淤泥而不染的人生本质。安稳而平和的生活之后，他突然拒绝了则天皇后给他控鹤监主事一职，宁愿自贬水部郎中，近五级的官职落差，但也绝不与嚣小同流合污。年轻时候的朝气从来就与他随行，从未离开，也不敢离开，因为这是性格使然，读书人责任使然，大将军马革裹尸的志向使然。

控鹤监是则天朝专门为其挑选面首的机构，均是年少轻佻者。大丈夫屈身不屈志，面对可能被株连的生死考验，员半千有着自己的坚持，特别是在则天皇帝和唐王朝相互倾轧时局震荡之际，依然保持着人格操守，成为他跻身史家传记的资本。

在新旧《唐书》中都有员半千传记存在，但史书中对员半千的生平介绍很少，甚至对生卒年代都缺乏考证。传说其生于唐高祖武德四年，公元621年，卒于唐玄宗开元二年，公元741年，寿九十有三，前后共侍奉五代帝王。

当然，作为文人或者个体的存在，也存在着对生活的热爱，或者归于田园的原始冲动。朝堂的枯燥和异己伐谋，逼迫员半千远离政治和官场，开始营造属于自己的生活空间。在私家庄园盛行的初唐，除了王维的辋川别墅，便是焦岱川（今陕西蓝田）间“极风景之盛”的员庄。

初唐学问者们不约而同选择庄园颐养天年，不是要寻求生活的享受，而是要放纵自己情怀，在山水之间继续跳跃自己灵动的思想。坞堡是为了躲避乱世，寻求生命的庇护，庄园则是因为精神所依，至少在自己的世界中有着清朗乾坤。

夫人生百年，物理千变，名利宠辱之形立矣，爱憎毁誉之迹生焉。其有道在则尊，德成而上。幽贞为虚白之室，静默为太元之门。知轩冕是傥来，悟荣华非力致。苟斯道之不坠，亦何患乎无成？而欲图侥幸于权重之交，养声誉于众多之口，所以杨朱徘徊于岐路，阮籍憷惕于穷途。嗟乎！霜往露来，岁寒不待；山高河广，离会无时。桂树寒花，公子去而忘返；松岩春草，王孙游以不归。去矣员生，远离隔矣；音尘不嗣，情其劳矣；畏途穷谷，静躁殊矣。惠而好我，无密尔音。

每天面对美好，就是长寿的基础；饱读诗书，就是精神的源泉。锦绣中读着骆宾王旧信笺，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被打开。尽管这个新天地员半千再永远无法涉猎，但梦想始终存在。当年，他意气风发，在开仓放粮案不久，便给朝廷设了个大局，所谓书生持节，天下无敌。

“军队出征要出于道义，要符合天地人三阵的基本要义。天阵就如雨润甘霖顺势而为；地阵要以军养军不能加重百姓负担；人阵团结和睦才能所向披靡”。那是高宗皇帝亲考，所有文武举子都难以作答的时候，唯独员半千旁若无人侃侃而谈。

因为科举的存在，他从没有把自己当成局外人，因为“五百年一贤”，他也从不敢把自己当成局外人。

天时地利人和，岂止是战争胜利的法宝。科举出现后，让“人人可以为尧舜”成为可能。当年有着牢狱之灾的员半千并没有想到自己生命之路如此悠长婉转，也没有想到科举成就了他一生辉煌。

当然，他更没有想到的是，科举之路延续了一千三百年，大量贫家子弟和社会精英，通过科举这条幽幽小径，走到了历史前台，一幅波澜壮阔的风云画卷在元半千之后徐徐展开。

他死后，“吏民哭于野”，以民间最高的褒扬来记忆和歌颂，或者并非是因为一人而纪念，更是感怀伟大事件的奇异开端。（作者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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