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与中国神话的创世记

在《大荒经》这些如破碎的古董碎片一般零散的神话片断背后，原本肯定有着一个壮阔的神话体系，每个民族都是从神话时代进入历史时代的，每个民族关于早期历史的记忆，都离不开神话，华夏民族也不会例外。这些古老神话最初都是靠口头吟唱和传说而世代相传，但是，除了希腊和印度，世界上的古老民族最初的神话史诗，流传下来的很少，著名的古巴比伦创世史诗也是后来被考古学家发掘才得以重见天日。中国的历史没有发生过像苏美尔世界那种毁灭性的历史断裂，从《尚书》、《春秋》、《左传》开始，源远流长的历史书写传统从来就没有断绝过，但是，正是这种强大的历史书写传统，导致了古代神话的湮灭。中国的神话，不是被埋葬在折戟沉沙的废墟瓦砾之下，而是被销蚀于自将磨洗的历史书写之中，原始神话经过古往今来的历史编纂者耐心细致的打磨润色，逐渐消失了神话的色彩，而完全消融于历史之中了，上帝变成人间天子，创世众神变成人间英雄，洪荒怪兽变成祸国殃民的坏蛋，掀天翻地的神魔大战变成了忠臣与奸臣之间的权力斗争……

摘

要

刘宗迪教授

1

谈中国神话，离不开《山海经》，《山海经》无疑是中国古代神话的宝库，但是，要从其中发掘出真正的宝藏，首先要掌握打开这个宝库的钥匙。

《大荒经》的内容，除了穿插在其中的几个富于故事性的神话，主要内容都是由一个个静态的画面构成，就像是看图说话，实际上，《大荒经》确实是“看图说话”，我们看到的《大荒经》是对一幅图画的描述，这幅图画四周被海洋环绕，陆地上画着很多山、河流、神灵、人物和异鸟怪兽，后来有人把图画内容用文字记录下来，就是我们看到的这部看图说话一般的《大荒经》。这位看官为了说明某些画面的意思，有时候也会把他知道的相关知识和故事记下来，幸亏他有这份心思，许多古老的神话片断才得以保存下来。

既然了解了《大荒经》与图画的关系，那么，读《大荒经》，就要像看图画那样，用画家的眼光浏览画面，而不能像读一般文章那样，从开头直奔结局。那么，对于画家来说，画图的什么位置最重要呢？当然是图画的中央，画家肯定会把他认为最重要的内容画在或记录在图画的中央。《大荒经》五篇的最后一篇《海内经》后半段，与《大荒经》的其他部分相比，显得大不一样，它不是《大荒经》大部分篇幅那样叙述画面，而是讲了一大段创世神话，这段神话原本就写在画面中央的空白上。这一段共三百多字，也不能从头读到尾，相反，要倒过来读，即从最后一句开始读。这最后一句，同时也是整部《大荒经》的最后一句，它才是大荒世界创世纪的起点，也是华夏神话创世纪的起点：

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

2

“洪水滔天”，多么熟悉的声音！所有民族在其创世纪的开篇，所听到的第一个声音都是洪水深沉渺茫的声息。

现代人最熟悉的莫过于基督教《圣经·创世记》的开头：“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在基督教的时间开始以前，也是一片滔天洪水。

几乎所有古老民族的创世神话，都说创世之初，只有一片汪洋大水。

天覆地载，构成宇宙的基本结构，所以，所有民族的创世神话，都要从追溯天和地的来历开始，那么，没有天地之前又有什么？天、地开辟，是时间的起点，起点之前，当然一无所有，但无中又不能生有，即使神创造世界，也需要一撮原始的材料。所以天地开辟之前，必定有一团什么都不是的东西，那就是混沌。《老子》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混沌状态是哲学的抽象，神话却是民众的故事，一般民众想不出混沌这么抽象的东西，于是就想象宇宙开辟之前，只有一片大水，水是一般人能想到的最不具形体又最具造化力量的事物，它漫无际涯，没有形体，孕育万物，又毁灭万物，所以，在很多民族的创世神话里，原始之水，就成了宇宙的起点。

要从原始之水或混沌中造出天、地，需要一点“引子”，很多民族的神话中，都说是一个神、人或动物潜入水底捞上一撮泥土，泥土见风即长，迅速形成了陆地，这种能够生长的泥土，就是“息壤”。息壤是大地的种子，华夏创世神话中，大地之种不是从海里捞起来的，而是鲧从天界偷盗的，《海内经》说“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鲧未经上帝的同意，就偷了上帝宝贵的息壤，用来填洪水、造大地。《海内经》说鲧的身世：“黄帝生骆明，骆明生白马，白马是为鲧。”鲧是黄帝的孙子，他原是一匹皎皎白马，他的父亲叫骆明，可见鲧的家族确实与马渊源很深。古人为什么把最早的治水之神想象为一匹凌波的白马，大概是由奔腾激扬如同马鬃飞扬的波浪产生的想象吧？这匹勇敢的白马违背了上帝的旨意，自然会受到惩罚，《海内经》说“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上帝命令祝融追杀这匹白马，最后将之杀死于羽山之下，羽山这座山确实存在，就在山东的郯城和江苏的连云港之间。但是，鲧并没有被祝融杀死，他潜入了羽山之渊，生下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就是禹。当初，上帝之所以惩罚鲧，并不是因为鲧企图填埋洪水、创造大地，而是因为他擅自行动。上帝作为造物者，他当然希望创造世界，如今他见鲧后继有人，于是就命令鲧的儿子继续其父的未竟之业，填水造地。作为上帝创世的代理人，大禹才是华夏神话中真正的创世之神。

所以，在原始神话中的鲧和禹，根本不像历史学家和诸子百家笔下所说的那样，仅仅是疏导江河的治水英雄，他们是创世之神，在他们之前，还没有大地，更没有九州山川，他们治的水，不是暴雨成灾、河流决堤而导致的洪水灾害，而是汪洋滔天的宇宙之水。《海内经》说的明白：“禹鲧是始布土，均定九州。”大地就是鲧、禹父子一点一点布出来的。鲧、禹父子白手起家，从一无所有的宇宙洪荒中造出了大地山川、天下九州。西周时期的人们还知道大禹的创世事迹，所以《诗经·商颂》说：“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鲁颂》说：“奄有下土，缵禹之绪。”《大雅》说：“丰水东注，维禹之绩。”“奕奕梁山，维禹甸之。”《小雅》说：“信彼南山，维禹甸之。”在西周时期的人们心目中，下土（大地）是禹所敷（铺），河流是禹之绩（迹），高山是禹所甸（定），人类居住其上的大地家园都是禹所缔造，所以古人又称大地为“禹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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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天辟地这种洪荒之业不会一蹴而就，必定是一个艰苦卓绝的历程，史书中说禹为了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儿子出生了都顾不上，跋山涉水，栉风沐雨，以至于患了风湿病，变成了瘸子，比起神话所说，只不过是三家村先生的见识。

《大荒经》提到，大地的西北，有一座“不周山”，不周山附近还有一座山，叫“禹攻共工国山”。不周山、共工，我们的眼前立刻就会闪现出中国神话中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幕，即共工触不周山的故事。

共工是人首龙身的巨怪，一位捣乱宇宙秩序的大反派，他跟颛顼争夺天帝的宝座，最后被颛顼打败，他气急败坏，一头撞向西北不周山，这不周山原本是支撑天穹的八根天柱之一，经共工一撞，天柱折，地维绝，原本四平八稳的天和地失去平衡，天斜西北，地陷东南，于是，星星都转向了西北，江河都流向了东南，西北的天穹残缺，寒冷的西北风就从那里吹来。这就是每一个中国人都耳熟能详的共工触不周山故事，这个故事是一个典型的解释性神话，用来解释中国的地理大势。中国处于北半球，所以我们看到的星空，天轴向北方倾斜，日月群星都是从东南转向西北，消失于北方的地平线下，中国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天下江河向东流。古人熟知这一景象，于是就编了共工触不周山的神话加以解释。

所有古书都说打败共工的是天神颛顼。但是，《大荒经》“不周山”和“禹攻共工国山”的记载，却暗示打败共工的是大禹。想来大地山川是鲧、禹父子所造，他们自然不会容忍自己的劳动成果被破坏，与共工这位宇宙破坏神对抗，乃是他们的宿命。《大荒经》没有记录这场战争的详细过程，但它留下的这一笔，足以暗示在禹与共工之间，肯定发生过一场争夺世界的洪荒之战。

《大荒经》记载的禹杀相繇的神话，即可证明这一猜测。《大荒经》说，共工有一位臣子，叫相繇，相繇也是人首蛇身的巨型怪物，长着九个脑袋、九张巨口，它的食物不是别的，就是大禹所缔造的九州之土，它的九张巨口分别以九州之土为食物，大禹造好的九州大地，被它一一吞噬，经它重新排泄出来以后，高山厚土都变成了腥臭的泥浆，被他蹂躏之后的土地，都变成了沼泽。眼见大地沦陷，九州涂炭，大禹自然不会束手旁观，他杀死九头怪蛇相繇。《大荒经》没有具体记载他与相繇之间的搏斗过程，要打败如此凶恶的怪兽，其激烈程度超乎了我们的想象。禹虽然斩杀了相繇，但相繇的九个脑袋冒出来的血，将大地变得又腥又臭，飞鸟走兽纷纷逃走，庄稼五谷无法生长，人类更无法居住。禹只好重新施工，他把泥土从沼泽中挖出来，堆成能够避免毒水危害的高地，但稀泥筑起的高地随即瓦解。经过再三劳作，终于筑起了高台，沼泽则被挖掘为深池。为了避免共工和相柳之类的怪物再来兴风作浪，他在众神居住的昆仑山北方，建造了几座神坛，请众神呵护九州大地。为了防止共工及其同党卷土重来，大禹还建造了一座共工之台，在共工台的四角，各有一条虎斑花纹的蛇守护，共工从此被镇服，九州大地方才得以安宁。

但是，被共工撞坏的天柱无法修复，倾斜的天穹和大地也无法重新归位。《淮南子》、《列子》、《论衡》等书都记载了女娲补天的故事，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巨鳖四足为天柱，恢复了被共工破坏的天地秩序。这是一个说法。《大荒经》记录的烛龙神话，却透露故事的另一番结局。因为西北方的天被共工撞塌，所以西北方成了阴寒之地，阳光照耀不到，只有无边的昏暗，既没有四季昼夜，也没有风霜雨雪，于是，在西北方的钟山，出现了一位叫烛龙的神龙，烛龙人面蛇身，身长千里，它的眼睛张开就是白昼，眼睛闭上就是黑夜，它吹出冷风，就是寒冷的冬天，它呼出热气，就是温暖的夏日，多亏烛龙的神通，大地西北才跟其他地方一样，有了晨昏朝夕和四时风雨，被共工毁灭了宇宙秩序才有所改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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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为被安排到西北天边守护宇宙秩序的巨龙，大概是出于天帝的安排，《大荒经》中记载了众多的帝或天神，但只有一位是至高无上的上帝，他就是帝俊。帝俊大概就是那位派遣大禹降临下界缔造大地的上帝。

伟大的帝俊是宇宙秩序最终的安排者和维持者，他对天地秩序的安排主要是由他的三位生殖力旺盛的妻子辅佐完成的。一位叫羲和，她生了十个太阳，十个太阳轮流出没，为人间记日子，标时辰，这位羲和在屈原笔下变成每天赶着太阳马车东升西降的日驭；一位叫常羲，她生了十二个月亮，十二个月亮轮番升降，为人间记岁月，这位常羲后来变成了广寒宫中的嫦娥；帝俊还有一位妻子，叫登北氏，他生了两位女儿，分别叫宵明、烛光，这两位掌上明珠，是两颗明亮的星星，居住在北方大泽，她们散发的光华，照亮了阴暗的北方。帝俊还是一系列造福人间的神灵和众多地上方国的祖先，乐器、歌舞、车、船、弓箭、农业、牛耕以及各种手艺，都是帝俊的后代发明的，帝俊在大荒世界的山山水水里留下了众多的印记，美丽的五彩之鸟是他在下界的朋友，南方有他下界沐浴的温泉，整部《大荒经》所呈现的世界，就是帝俊的天下。在其他古书里，帝俊这位天上帝王，变成了人间帝王舜，据《尚书》等文献记载，华夏世界的一系列政治制度和道德伦理，都是舜建立的，孔子最推崇的先王，就是舜。

帝俊靠自己的妻子和子孙创造了日月星辰，派遣大禹下降创造了大地，并让他的子孙们教会了人类使用耕牛，开垦土地，播殖五谷，但是，人间大地并不就此得以安宁，还有毒虫猛兽祸害人间，因此，必须为人类派遣保卫者。现在，该神箭手后羿登场了。

《海内经》说：“帝俊赐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国，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艰。”帝俊见人间灾难深重，毒虫猛兽作怪，于是赐予天上的射手羿彤色之弓和素矰之箭，派他去下界为民除害。《大荒经》记录了后羿射杀凿齿之战。凿齿是一獠牙巨齿的怪物，后羿与之在南方的寿华之野展开战斗，将之射杀。后羿在人间锄奸除恶的事迹，肯定是古人们津津乐道的，对此记述最为详细的是《淮南子》，其《本经训》篇说，“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禽封豨于桑林，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后羿射日，是中国神话中最广为人知的壮举，除射日之外，后羿还除掉了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等一干为害百姓的怪物。猰貐蛇身人面，是见于《山海经》的吃人怪兽，九婴是九头怪，大风是扇动大风摧树毁屋的巨大怪鸟，封豨豕凶猛的大野猪，修蛇是南方洞庭一代一口就能吞下大象的长蛇。

就像历史上的英雄多不得善终一样，神话中像后羿这种功勋卓著、桀骜不驯的英雄也往往命运多舛，赫拉克勒斯的下场就很令人唏嘘。《大荒经》说，高耸入天、诸神所居的昆仑山，一般人上不去，“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羿之所以被称为仁羿，之所以只有他才能上得了昆仑，因为他本来就是众神的一员。《大荒经》没有说明，后羿在消灭了人间的怪兽之后，最后是否重新回到了天上？众所周知的故事是，后羿从西王母那里得到了不死药，那本是助他重归天国的仙药，却被妻子嫦娥独吞，嫦娥变成神仙升到了天上。后羿来自天上，在完成了使命之后，却无法重归天界。烈士暮年，回归无路，从天上永生的英雄沦落为凡间终有一死的凡人，英雄的命运令人扼腕。

其实，后羿的命运意味着，在帝俊全家动手缔造天界、大禹父子前赴后继奠定大地山川、后羿东征西讨剪除人间祸害之后，众神与恶魔之间的洪荒之战尘埃落定，人间世的秩序终于得以确立，众神创世的事业大功告成，从此之后，日月星辰各循其道，山川薮泽井然有序，众生各安其命，万物各居其位，神的时代结束了，人的历史开始了。《大荒经》所呈现的，就是先民心目中由众神缔造的这个世界的最初的样子。

后羿是一位从神话时代到历史时代过渡的人物，所以在《左传》等书的记载中，他变成了一位箭术高明、整日只知道打猎射鸟的有穷氏酋长，先是篡夺了夏朝的政权，最后又被佞臣寒浞害得死无葬身之地。后羿的形象完全历史化了，实际上，夏的历史也只是从后羿篡夏以及随后的少康中兴之后，才逐渐具有了明朗的历史色彩，以至于神话学家袁珂先生认为存在两个后羿，一个是神话人物，一个是历史人物。

《大荒经》还记录其他一些神话片断，限于篇幅，在此不能一一分解。通过上面的介绍，已经足以看出，在《大荒经》这些如破碎的古董碎片一般零散的神话片断背后，原本肯定有着一个壮阔的神话体系，每个民族都是从神话时代进入历史时代的，每个民族关于早期历史的记忆，都离不开神话，华夏民族也不会例外。这些古老神话最初都是靠口头吟唱和传说而世代相传，但是，除了希腊和印度，世界上的古老民族最初的神话史诗，流传下来的很少，著名的古巴比伦创世史诗也是后来被考古学家发掘才得以重见天日。中国的历史没有发生过像苏美尔世界那种毁灭性的历史断裂，从《尚书》、《春秋》、《左传》开始，源远流长的历史书写传统从来就没有断绝过，但是，正是这种强大的历史书写传统，导致了古代神话的湮灭。中国的神话，不是被埋葬在折戟沉沙的废墟瓦砾之下，而是被销蚀于自将磨洗的历史书写之中，原始神话经过古往今来的历史编纂者耐心细致的打磨润色，逐渐消失了神话的色彩，而完全消融于历史之中了，上帝变成人间天子，创世众神变成人间英雄，洪荒怪兽变成祸国殃民的坏蛋，掀天翻地的神魔大战变成了忠臣与奸臣之间的权力斗争，真神话最终变成了伪历史，中国神话学的一个重要工作，就是把埋没于伪历史之下的真神话重新发掘出来，“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这项由顾颉刚先生为代表的古史辨学派开创的学术事业，至今仍未真正完成。

注：本文的一个删节版发表于《解放日报》2017年5月20日，感谢刘宗迪老师赐稿。转自经略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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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大同思想网(今日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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